如果此生能够重来,那么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?

昔日的雕梁画栋,已化作今日的断瓦残垣。一地狼藉的尸堆里,匍匐着一个人影。

一个浴血的人影。

窗外电光闪烁,乌云深处有隐隐预约的闷雷。那人影抬起头来,颤抖的手指碰了碰身边的尸首。他喉头耸动,呜咽着,喘息着,似是有囤积了千万年的苦难,不知从何诉说。

片刻之后,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回荡在天地间。

他天赋异禀,少年成名,十八岁便通晓天下武学,当世再无敌手。可是面对那些敬畏的眼神,他觉得还远远不够。

他想要更强的力量。绝对的,不容置疑的,压倒性的力量。

正气如虹又如何?邪戾乖张又如何?正邪两道的练功法门,只要能助他成就一身惊世武艺,自然来者不拒。就算要以新鲜人血为祭,杀伤无辜生灵,他也在所不惜!

功力越深,所需鲜血也就越多,所造杀孽也就越深。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,一道无法破解的诅咒。可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,已经太迟了。

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清醒过来的时候,眼前已经尸横遍地。

走火入魔之间,他竟然亲手杀了自己的至亲。

他还隐约记得指尖刺入血肉时,那温热的触感,隐约记得他们死前的哀号。而那些共聚天伦其乐融融的时光,此刻仿佛吉光片羽一般在脑中掠过,掺杂着惨烈的暗红,含混不清。

鲜血,他曾经无比渴求的鲜血,从指尖滴滴落下,那是他父母妻儿的鲜血,曾经与他血脉相连。那些尸首的面容,与曾经倒在他面前的无数人一样,有震惊,有不甘,而更多的,是深深的哀伤。

怆然的佛号,穿过沉闷的空气落入耳中。

他看不清门外人的身影,只听得一声幽幽的叹息。

死生皆有定数,人力不可胜天。空有无边妄念,却只能引来灭顶之灾。

那一日,世间少了一个武痴,多了一个佛门弟子。

一念成佛,一念入魔。少林寺的青灯古佛,在漫长的修行岁月里涤荡着他的心魔,而融“佛、魔”于一体的独门绝学,也在他的心中渐渐成型。世人皆知少林七十二绝技名动天下,却不知藏经阁的角落里,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佛门绝学--大悲手印·灭罪

那是他最后的努力,为了赎回无可挽回的痛。

玉佩静静地躺在手心里,外表略显陈旧,却盖不住内里的苍翠欲滴。

也盖不住覆在这苍翠之上的暗沉血渍。即使早已失却了艳红,也依然触目惊心。

他还记得他亲手将玉佩交给她的那一日,清楚地见到了她眼中的笑意。那粲粲如星的眼眸,似有千般光华流转欲说还休,让他的心也跌入其中,长醉不醒。

可接下来,却是一段他永远不愿提起的回忆。

当年小师妹人间蒸发,数日之后人们才在崖下发现了她支离破碎的身体。他痛不欲生,不吃不喝以至形销骨立。若不是秋水的陪伴,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随她而去。

也许时间真的能够抚平一切伤痛,也许真的有人可以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而不离不弃。秋水的俏丽可人,秋水的柔情缱绻,在不知不觉中俘获了他的心。更重要的是,秋水懂得包容。她根本就不在意他的过往,根本就不在意他怀里抱着她,心里却藏着另一个女人。

于是他沦陷了。这片不知天地日月的温柔乡,不是也挺好的么?

吟风弄月,对镜描眉。无量山中的隐居岁月清幽却不孤寂,女儿的诞生更为这方小小石洞增添了几许生气。他找来一块浑然天成的玉石,细细凿成秋水的模样,只为让这缕情丝缠绕千万年,直到洪荒的尽头。

可谁曾想,一个不经意间,他发现了妻子梳妆盒里的秘密。

“为什么?”他的双目因为震惊而布满了血丝,“为什么你会有这个东西!?”

暴怒的咆哮在石壁间轰鸣。摇篮里的女儿“哇”地一声啼哭起来,掺杂在阵阵轰鸣中格外刺耳,他狂乱的心不由自主地一揪。眼前的妻子面色苍白,却在无声地惨笑。

“给我一个解释。”他哑着嗓子道,声音连自己都认不出来,“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。”

“解释?”她的眼神带着点点恨意,“我不需要什么解释!这枚玉佩,本来就应该是我的!不错,是我亲手杀了她,她根本不配得到你的宠爱!”

这是谁,竟然笑得如此狰狞?难道这些年以来的温言款语相知相伴,都是假的吗?

不,这不是她,不是我认识的她!

他的世界,在这一刻轰然崩塌。

她离开的时候,他还在对着洞中的玉像喃喃自语:“不是她。哈哈,不是她。”

真傻啊。宁愿爱上自己亲手雕琢的玉像,也不愿意接受残酷的现实。她最后看了他一眼,转身踏上了前往西夏的道路。

可是她从来不知道,只有爱得越深,才会伤得越重。这么多年来,他早已爱上了她。

那个在他眼中温柔得近乎完美的她。

刻骨铭心的爱与恨,在他的心中慢慢发酵。那些浓得化不开的情愫,百年之后化作一门无上绝学--天地无极·离恸,承载着千年不灭的爱恨悠悠。

他原本以为,这样平淡的日子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。直到那一天。

那个高傲的剑客找上门来的时候,他就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
“你就是天下第一剑?”那人斜睨着他们,满脸不屑。

“江湖虚名,不提也罢。”师父风轻云淡地应道。

尽管师父一再退让,那人却坚持要一较高下,师父拗不过,便应承了下来。那是他此生从未见过的战斗,两人的身影迅捷如龙,方寸之地剑气纵横。他看不清其中的一招一式,却被凌厉的剑风逼到了墙角。

师父,该是不会输的吧?

接着他就见到了一抹寒光闪到了自己面前。下一个瞬间,长剑贯穿了他师父的胸膛。

白衣胜雪的人影轰然倒下。那个一向镇定自若的师父,嘴角噙着血沫,吃力地看向他。

那个剑客偷袭了一旁观战的他。若不是为了保护他,师父原本是能赢的啊!

“孩子,不要恨。这是我咎由自取,一切与人无尤。”

可是师父,你让我怎么能不恨!怎么能不恨!?

那些跟着狼群风餐露宿,茹毛饮血的日子,我已经记不清了。

我只记得,是你把五岁的我从狼堆里捡了回来;我只记得,是你带我踏足人间,荡去一身狼戾之气;我只记得,是你教我要博爱世人,传我精深剑法,告诉我习武不为打杀,只为兼济天下。我自小无父无母,心底早已把你当作了生父。可为什么,在我刚刚感受到人世温暖的时候,你就要离我而去呢?

“孩子,莫要为我报仇。”

这是师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。他抱着那个渐渐凉下去的身体,早已泣不成声。

“不愧是天下第一剑。他的剑法,我找不到半分弱点。”一旁的剑客冷冷地开了腔,“可是他的人有弱点。他的弱点,就是你。”

他抬起头来,死死盯着对方:“为什么?为什么师父一定要死?他与你无怨无仇!”

“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”对方淡淡地抹去了剑刃上的血迹,还剑入鞘,“我要的,只是天下第一剑的名号。”

“拔出你的剑!”他爆发出阵阵哀号,拾起师父的剑便向对方刺去。这气势如虹的一剑婉若游龙,对方绝对避无可避!

可是对方偏偏就避开了。天旋地转之后,他已被剑客踩在脚下。沾满泥泞的靴尖抵住了他的下颚,对方居高临下地抛了一句:“你太弱。我根本不屑杀你。”

师父,你教我要博爱世人,世人又何尝爱我?

什么人世温情,什么大爱无疆,统统都是谎言!唯一值得相信的,只有手中的剑!

深入骨髓的狼戾之气再度爆发。从此,少年踏上了追逐剑术巅峰的道路,只为成为睥睨天下的最强存在。即使多年之后,连弑师仇人也倒在了他面前,他也不曾缓下脚步。

那无可言说的执念,便化作了传说中的江湖第一剑--独孤九剑·狂殇。

其实,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,就知道自己与别人是有些不同的。他的心里有个男子的身影,那是他的总角之交。

两族休戚与共、同气连枝。他们自小一同抚琴吟诗,一同玩耍闯祸,他总是站在那人的身后,近乎痴迷地追逐。那人将他当作同生共死的兄弟,他却只能把这份惊世骇俗的情愫悄悄掩藏。

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人的眼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,只知道为了看到那人的笑容,听到那人的赞许,他可以默默付出,无怨无悔。所以当那人带着几分向往说起心仪女子的时候,他只能苦笑着说:好,我帮你。

他替他鸿雁传情,为他穿针引线,一步步亲手把她推到了他的怀里,最终眼睁睁看着他们拜了天地。这样也好,不是么?毕竟再铁的兄弟,也比不上软玉温香的如花美眷。

婚后那人待他依旧亲近。他不敢奢求太多,只希望可以避开俗世的目光,一直陪伴在他身边,从满头青丝直到两鬓斑白,直到未知的地老天荒。

于是当梦境揭开之后,他更加无法直视血淋淋的真相。

家财罚没,满门抄斩。他从外地匆匆赶回,得到如斯晴天霹雳。

他不顾路人鄙夷的指指点点赶回了曾经的家,却在红墙倾颓之间迎面撞上了那张曾经叫他魂牵梦萦的脸。但他们的笑,却令他寒意彻骨。

“这一切,都是你做的?”他颤声问道。那人却笑得愈发可怖。

原来这几年的一切,全都是那人的虚与委蛇?原来平日里的兄弟情深,只是为了套取他无意泄露的族中机密?原来这场困局早已设下,只等一朝发动,便让他与他的族人死无葬身之地?

“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?”那女人缓缓走到他跟前,“你那些天理不容的心思,别以为我一点儿都没看出来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他的嗓子一阵发苦。

“你莫忘了,我是他的妻子啊。莫怪别人,这是你咎由自取。”女人甜甜一笑,“忘了说了。如今,不仅我们知道了,天下人也都知道了。”

他如遭雷殛。

一朝家破人亡,一朝身败名裂。

“说什么兄弟情深,永世相随……背叛过我的人,全都得死!”

他亲手杀了他们。

他们不知道,当年皇帝委派他监制《万寿道藏》时,他早已从那部奇书的字里行间,领悟了一身绝世武功,只是为免惊世骇俗连累家人,从来都深藏不露。

可是如今,他已经不用再掩藏什么了。

那日之后,江湖便传说有位大侠,立誓杀尽天下薄幸之人,若是有谁家男子辜负了心上人,不出几日便会身首异处;又有人说,有位恶人立誓杀尽天下有情人,往往有恩爱甜蜜的情侣夜半横死,官府却根本找不到凶手。还有极少的人说,那大侠与那恶人,本来就是同一个人。

只是没有人看到那惊世绝尘的一招,还有充塞其中的无边恨意--九阴真经·寂灭。

“她是个被诅咒的女孩!”

从小到大,她无数次地听到这句话,就像现在这样。手里的面饼被夺走,狠狠砸在泥土里,又被人故意踩了几脚,已经完全不成样子了。

几条狗围拢过来,嗅了嗅那张饼,又甩甩尾巴转身离开。她在哄笑声中捡起了面饼,拍了拍上边附着的泥泞与尘土,瑟缩着回到了那个根本没法被叫做“家”的屋子里。

“看哪!狗都不吃的东西,她也吃!”半大的孩子们嚷道,远处隐约传来了妇人的喝骂:“叫你们别去招惹她了,就是不听!她是个灾星啊!”

她嘴角带着微笑,默默啃着那张饼。还能动,还能吃东西,这就是好事,不是么?

她今年十三岁。她没有爹娘。

听爷爷说,她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没有了呼吸,而父亲也在接踵而来的洪水中不知所终。从此,她成了村人的累赘。

任谁都觉得这孩子不可能活下来,但她就像一株石缝里的小草,只要有一点点阳光,就能够倔强地成长。她干着最脏最累的活,拿着最微薄的报酬,承受着最多的白眼,可她一点也不恨--谁让她是村子里的灾星呢?

爷爷不是她的亲爷爷,是住在村东头的一位老人家。只有爷爷愿意和她说话,关心她是不是吃得饱、穿得暖,在爷爷面前,她可以笑得最开怀。

对她来说,这是黑暗人世间的最后一点微光。

可是最令她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。爷爷走了。

“和那个灾星在一起的,怎么会是好人!”

与她走得太近,老人最终也背上了说不清的罪名,在村人的唾骂中静静离世。她握着老人骨瘦如柴的冰冷双手,仿佛自己的心也一点一点冻成了冰。

窗外火光跃动,人影幢幢,几个声音大声喊着:“你还不走?村里容不下你这个灾星!”

一滴清泪缓缓滑落。

此前,无论有多少的艰难苦楚,她依然宛如新生一般爱着这个世界,微笑着面对所有责难。这是她此生掉的第一滴眼泪,也许,也将是最后一滴。

最后一点微光,终于闪烁着归于寂灭。

“原来,你们这样讨厌我吗?”她眼角噙泪,带着微笑走入了莽莽山林。

时光如梭,人们渐渐淡忘了那个“灾星”。毕竟山林那么大,也许她早已葬身在某个角落了,谁知道呢?

直到吴军入侵的那一日,手无寸铁的村人们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瑟瑟发抖。那个曼妙的身影从天而降,谁也看不清她用了什么手法,只见到一根翠绿的竹枝上下翻动,须臾间荡平了三千越甲。

“是她!是她!她做了神仙了!”有人惊慌地喊着,更多的人却双腿发软,直直跪倒在地。对于不了解的力量,人们总是会油然而生膜拜的冲动。

她缓缓转身,依然带着那个熟悉的微笑。

这里是生我养我的故乡。不管发生什么事,我都一样爱着故乡,也爱着你们,我的家人。

那份厚重的爱与痴,已经超越了世间的一切,凝结成水晶般剔透的心,与流传千古的旷世绝学--越女剑·无疆。